为纪念著名导演黄蜀芹，第二十五届上海国际电影节日前宣布将在展映单元将放映她的部分代表作品。目前片单尚未公布，但很多人都觉得，《画魂》是一部绕不开的作品。2018年，《画魂》的4K修复版也曾亮相上影节展映单元，有观众看完说，“两个字表达，就是喜欢。”
《画魂》是一部耗费了黄蜀芹诸多心血的作品，她曾说，“《画魂》从筹拍到影片完成、审查、通过、放映，我共花了七年时间。”
当年，《画魂》的拍摄轰动海内外。这部电影投资200万美元，为上影厂前所未有。影片由当红影星巩俐、尔冬升、达式常主演，还曾远赴法国拍摄。
《画魂》海报
这部轰动一时的作品如何在波折中拍摄完成，之后又经历了怎样的命运？当年，在《画魂》中担任黄蜀芹副手的三位青年导演史凤和、夏晓昀、梁山，都成了如今独当一面的导演。谈及《画魂》背后的故事，他们心中充满对恩师的感念。
她不放过每一个细节
《画魂》以旅法女画家潘玉良为原型，描述了她被卖、被赎、学画直到最后成为艺术家的传奇经历。早在1988年初，黄蜀芹完成影片《人·鬼·情》后，上影厂就把拍摄《画魂》的任务交给了她。《人·鬼·情》被公认为中国首部完整彻底的女性电影，而女性导演拍摄女性画家的传奇经历，也让《画魂》开拍之前就吊足了观众胃口。
选角是黄蜀芹非常看重的。几经比较，黄蜀芹决定请当红影星巩俐饰演潘玉良，巩俐一口答应了。黄蜀芹说，她对巩俐非常有信心，相信这个角色将是巩俐进一步展现才能、悟性和艺术功力的角色。巩俐也表示，选择出演《画魂》，“一是我很喜欢这个人物，可塑性非常大，自己非常想演；二是因为黄蜀芹导演是位很优秀的导演，一直以来就想和她合作，如今总算如愿以偿。”
巩俐
“《画魂》是黄导的电影代表作之一，巩俐也演出了味道。”该片副导演史凤和回忆，黄导把“宝”押在巩俐身上，是她反复观摩巩俐以往所有影片后的决定。
《画魂》剧照
因为当时巩俐还在拍《霸王别姬》，《画魂》为巩俐等了整整一年。不拍戏，就没有稿费收入，当时上影创作人员每月只有三百元的基础工资，日子并不好过，但大家还是坚持下来。“为好作品等待是值得的，在等待期间，我们也做了一些案头工作，比如选景、找演员等。”史凤和说。
巩俐
当时巩俐一边拍《霸王别姬》，一边开始揣摩潘玉良这个角色，把黄蜀芹新近拍摄的电影、电视剧看了个遍。为了让演员贴近角色，黄蜀芹特别请来上海油画雕塑院女画家任丽君指导巩俐学画，巩俐也非常用功，完全不摆明星架子。
《画魂》剧照
有一件事情让剧组不少人印象深刻。由于《画魂》表现潘玉良的一生，巩俐要从16岁演到78岁，“老年妆”是黄蜀芹关心的事情。这一点早在开机前就在做准备。
有一次，巩俐来沪出席活动，利用两小时的休息时间到上影做了石膏面模。过程中发生一点小意外，石膏模怎么也取不下来，化妆师直冒冷汗，黄蜀芹也紧张地拉住巩俐的双手，巩俐反而轻松地安慰大家，“要演好潘玉良这个角色，就得能吃苦，这个准备我早已做好了。”
潘玉良的老年妆不知道试了多少次。史凤和回忆，直到去法国前，黄蜀芹还在召集摄制组主创给巩俐的老年妆“会诊”。巩俐白天要拍戏，晚上还要参与试妆。黄蜀芹觉得心疼，但也没办法，因为她们都觉得，如果老年造型不过关，即使演员再有名气，表演再投入、得体，也难以说服观众。
《画魂》剧照
第一场老年戏是在巴黎美术学院拍摄的，那一天上午拍潘玉良学生时代的戏，下午就改成老年妆拍晚年的戏。化一次老年妆要四五个小时，为了抢时间，导演说好戏，走了一遍位就开拍，一百六十尺的长镜头一气呵成。拍完后，黄蜀芹快步走到巩俐跟前，悄悄称赞，“老太太的感觉和表演，比我想象中要好。”
《画魂》剧照
黄蜀芹就是这样一个死磕细节的人。《画魂》副导演夏晓昀从《人·鬼·情》开始就跟着黄蜀芹做助手，那时，他初入行，懵懵懂懂，但黄蜀芹在后辈面前从不摆架子，不玩虚的，实实在在地教大家如何做事。“黄导很喜欢年轻人，她不苟言笑，但对我们非常信任。我能在这个行业待下去，也得益于她的精神引领。”
黄蜀芹曾跟谢晋导演拍摄《啊！摇篮》《天云山传奇》等，她会把当年谢晋对她的严格要求传递给年轻一辈。比如，谢晋在拍摄时，细到对一件衣服的纽扣都有要求。
夏晓昀记得，在河北农村拍摄《人·鬼·情》时，群众演员的衣服刚从箱子里拿出来，会留下挤压形成的褶皱，在镜头下显得假。黄蜀芹会带着导演组仔细检查每一件衣服，该熨平的熨平，该做旧的做旧。“她对‘真’这个字要求很高。一些导演不会管的细枝末节，她都很严格用心。这是她对待艺术创作的精益求精。”
在《画魂》中同样如此。 “在她眼里，只有小演员，没有小角色。”史凤和印象深刻的是，黄蜀芹对群众演员也会精心挑选，包括法国群众演员。比如，参加拍摄画室一场戏的群众演员大多数都是在巴黎美术学院学习过的学生，各个都能现场作画，以保证现场创作气氛的真实。
《画魂》工作照
《画魂》开拍的第一场戏就是“高潮戏”：潘玉良溜进女浴室偷画裸体。曾有人建议找一些身材曼妙的专业模特来，以抓人眼球，但为了达到心中对真实感的追求，黄蜀芹特意关照几位副手，“去找三十几个普通女人，一定要有各式各样的，老的、小的、胖的、瘦的，最好还有几个孕妇。”
在开拍之前，黄蜀芹就说：“我将用现实主义手法，展现一位具有传奇色彩的中国女艺术家的内心世界，我不想靠哗众取宠的东西取悦观众。”
《画魂》工作照
史凤和觉得，《画魂》里没有哪场戏像过场戏，那是因为，黄蜀芹把过场戏也当主场戏拍。“所谓精品，就是对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画魂》剧照
导演梁山在《画魂》中担任助理导演，回忆起那段拍摄经历，他感慨，“黄老师在《画魂》中真正教会了我们当导演的大局观、整体观——小的细节可以发动众多合作者，摄、录、美、化、服、道、演一起添砖加瓦、千锤百炼，但是大的布局，取什么舍什么，导演早就胸有成竹。这是千金难买的真传，我感激老师一辈子。”
2017年9月8日，市文联组织撰写《写意光影织妙镜·黄蜀芹》传记首发暨艺术成就展举行，梁山在黄蜀芹导演经典作品《画魂》前留影 葛燕萍 摄
“黄导是我非常敬重的恩师，她对艺术的感觉独到、新颖。”史凤和记得，黄导会从不同角度拍摄多条，以保证剪辑时有足够的素材，拍摄现场耳濡目染的宝贵经验让他受益匪浅。“我在上影厂跟过好多导演，黄蜀芹导演对我的言传身教让我终生难忘。”
1993年，黄蜀芹导演和副导演史凤和在法国巴黎《画魂》拍摄现场
对演员、助手爱护有加
《画魂》的拍摄过程可谓一波三折。由于潘玉良在法国生活了40年，影片许多镜头要去法国实拍，为此，黄蜀芹飞抵法国，几经周折才与法方达成初步合作意向。然而，回国后，她在安徽选景时不幸发生车祸，右腿骨折，又传来了法国方面取消合作意向的消息。
为此，黄蜀芹不得不暂时搁置了《画魂》的拍摄计划，绑着石膏，完成了10集电视连续剧《围城》。
之后，上影厂与中国台湾金鼎影业公司达成合作拍片意向，《画魂》得以重启，于1992年8月19日开机。
当时还没有车墩影视基地，《画魂》是在南汇的东海影视基地拍摄。夏晓昀在《画魂》里负责打前站，检查各个部门的落实情况，组织群众演员等，“黄导一直灌输的工作原理是落实、落实，再落实。她说，不要怕重复，一定要落实到位才可以。”
剧本初稿确定后，黄蜀芹也要求史凤和、夏晓昀、梁山三人试着整理自己的工作本，这也是对后辈的一种训练。
拍摄期间，史凤和拿着相机，忙里偷闲抢拍，留下了许多珍贵的现场工作照。如今回看这些照片，看着黄导的音容笑貌，心里不禁又泛起一丝暖意。“以前看到她觉得很敬畏，后来看到她觉得很亲切。”
《画魂》工作照
在法国拍摄《画魂》时，剧组每天忙得连轴转。有场戏拍摄时，离巴黎圣母院只有300米，由于整个拍摄计划密不透风，工作人员不敢离开片场半步，直到拍摄结束，大家都没能去门口望上一眼。30年前，剧组在海外摄制成本昂贵，多一天都是一笔很大的开销，现在回忆起来，尽管拍摄十分辛苦，但一切都是值得的。
《画魂》工作照
黄蜀芹不是没脾气的人，她也有艺术家的强烈个性，但她对演员、创作人员，乃至对组里的普通场工都很尊敬、客气。
“她不管哪部戏，对演员都特别好。我们后来从事导演事业时也是如此，那是恩师潜移默化的影响。”夏晓昀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和导演“隔行如隔山”，但黄蜀芹没有任何门户之见，而是充满信任，大胆放手让他做事情。
有一次，夏晓昀在组织群众演员布置场面时，没有达到理想状态。黄蜀芹没有当面指责他，而是亲手上前布置，一边做，一边耐心教他前景怎么摆，近景怎么摆。“我心里大受震动，按常理，她完全可以大手一挥，嗓子一喊，指挥我重新做一遍，但她选择言传身教，也保护了我的感受。”
《画魂》工作照
夏晓昀觉得，黄蜀芹尽管出身艺术世家，但内心朴实，从不摆导演架子，这也许和她曾跟随谢晋导演的工作经验有关，她很了解基层工作人员的甘苦。“她对年轻人的好不是虚言，她一直在给我们机会，希望我们能走出去。”
黄导特别善于保护演员的情绪。“她选的演员，都是用一个，出来一个”。史凤和感叹。在《画魂》中，有一场戏是拍摄潘玉良的好友贺琼去世，饰演贺琼的演员高俊霞是法国留学生，法语比较好，但在表演上欠缺一些经验。这场戏剧本上只有几行字，但足足拍了两天。高俊霞的感情始终出不来，遇到这种情况，一般导演早就发火了，但黄蜀芹始终在鼓励她。
尽管拍摄档期紧张，但在黄导的感染下，大家都耐心地等着演员情绪一点点调动起来。“既然选了你，就会信任你。既然让你演，就会让你尽最大的努力。黄导在这点上，能体现出她的大家风范。”史凤和说。
1993年1月17日，张艺谋导演探班《画魂》剧组，他也是影片特邀监制
她有一种艺术的自觉
据《上海电影志》记载，《画魂》1993年出品，上海电影制片厂与台湾“金鼎”合拍，长14本。在很多人看来，《画魂》也是黄蜀芹商业片探索的一次尝试。
黄蜀芹曾说，“到了九十年代，不管你是否认账，电影的商业属性已经大摇大摆地，巨人般地立在你面前。”
当年，《画魂》的拍摄是轰动上海的大事情，《解放日报》几乎全程跟踪报道了影片的拍摄情况，称之为“巨片”。
《画魂》也被看作上影厂对外合作拍片的一大进步。1992年，《画魂》尚未关机，海外片商和国际影展选片人接踵而来，不少人认为它会成为“年度最卖座影片之一”。
《解放日报》1994年7月的一篇报道指出，在1994年1月至6月发行放映的近百部中外影片里，排名前10位的影片有上影合拍片《画魂》《青蛇》《功夫皇帝方世玉》等，“这些影片之所以在上海市场走俏，受到观众的喜爱是有其共同性的。它为电影创作提供最新的市场信息，也反映了时下一般观众的欣赏口味。”
“这部戏的投资成本肯定收回来了。”史凤和回忆，《画魂》由上海电影制片厂和台湾金鼎影业有限公司联合摄制，台方出品人希望拿到台湾当局的“督导金”，为此，片中要有港台地区演员的参与。比如饰演潘赞化的演员尔冬升来自香港地区，饰演千岁红的演员张琼姿来自台湾地区。这也为影片在港台地区打开了市场。
《画魂》工作照
不过，影片中也有遗憾。潘玉良在浴室里画人体画时，有大量“裸戏”，为了通过审查，必须做大幅删减。当时，黄蜀芹坚持不肯删减。这些也是全片的精华段落，删了它们，潘玉良这个人物就不完整了，影片的艺术性也大打折扣。
黄蜀芹在这件事上“杠”上了。但不删除，就无法公映，高昂的拍摄成本难以回收。当时正值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期，上影厂也有难处，为此，分管创作的副厂长朱永德出面协调，删减了一部分镜头得以通过。黄导始终“耿耿于怀”。
史凤和叹息，当时使用胶片拍摄，不像现在还可以再留一版原版，胶片剪掉，那些好不容易拍下的镜头就彻底没了。
影片没有做首映礼，就这么悄然上映了。因为那些遗憾，黄蜀芹后来没有太多提及《画魂》，她的《写在<画魂>公映之际》只是短短的一篇文章，她在其中阐释，“对这位东方奇女子，影片是这样表现的：从‘女人非人’到‘女人作为人’到‘具有独立人格的女人’，她坚定地建立了自我。”
《画魂》剧照
“当时不懂，现在回想起来，《人·鬼·情》结构很超前，《画魂》也是如此。仔细观察会发现，这两部戏的结构和当时大部分电影不同。” 夏晓昀认为，正如文学上有“文体自觉”，黄蜀芹有一种艺术自觉。她的影片注重造型和结构，比如《人·鬼·情》中，在露天舞台下观戏的百姓戴着一样的斗笠，齐刷刷一片，那是导演要求的形式感，到了张艺谋那代导演里，这种手法已经很流行了，但黄蜀芹那代导演中很少有人追求，这是她的超前性。
《画魂》剧照
在《画魂》中同样有一种超前意识。“这部影片就像是潘玉良的真实写照，潘玉良敢于闯禁区，画了许多人体肖像，在当时，这样的女性很难得，也很超前。”史凤和记得黄导曾说，“我想真实反映一个画家的一生”，她在影片里倾注了诸多个人情感，而《画魂》多舛的命运，也正如当年潘玉良的命运，戏里戏外，形成映衬。
电影《画魂》根据作家石楠的同名小说改编。由于能收集到的真实生活素材不多，影片只能在小说的基础上想象，拍摄时找不到潘玉良的真迹，出现在《画魂》里的潘玉良画作，有些是艺术家创作的，有些是美术部门的工作人员，比如黄蜀芹的丈夫、担任影片美术的郑长符模仿她的风格创作的。
史凤和跟随黄蜀芹赴法国拍摄，剧组租住的地方在蒙马特高地，是艺术家集聚的地方，也是法国最乱的地方。法国画家满天飞，当年，潘玉良作为一位中国女画家如何在这里生存？但她最终还是活出了她的传奇，她西画色彩的中国笔法，被法国画坛誉为“玉良铁线”。
史凤和珍藏的《画魂》碟片
黄蜀芹也是这样一个人，她的作品敢于创新、突破，每一部都不雷同，每一部都能给人回味。她从来不炒自己的冷饭，每部戏都留下了她的独特追求。
“回头来想，黄导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她是一个敢于做尝试的人，她的片子类型不同，主旋律也有，儿童片也有，动作类型片也有。”夏晓昀最为佩服黄蜀芹勇敢、开放的心态。
《人·鬼·情》成功后，电影界纷纷视其为女性电影的旗手，但黄蜀芹并未停下对各种风格的探索。她不将自己固定在某个标签下，甚至去创作当时在电影圈不被看好的电视剧艺术门类，并拿出《围城》《孽债》这样的精品。“她在艺术上不设藩篱，要总结她的艺术成就特别难。”
2018年，《画魂》成为上海国际电影节“4K修复”展映单元的作品之一。影片最初的内地胶片拷贝为单声道音效版本，之后由上海电影制片厂重新制作立体音响效果。
对上海电影发展史而言，《画魂》不仅是一部历久弥新的剧情片佳作，也是一次又一次技术创新的见证者。
期待能在大银幕上再一次看到《画魂》。
（本文部分资料由原上海影协秘书长葛燕萍提供）
2017年9月8日，市文联组织撰写《写意光影织妙镜·黄蜀芹》传记首发暨艺术成就展 左起：史凤和、张建亚、郑大圣（黄蜀芹之子）、葛燕萍 葛燕萍 提供
栏目主编：施晨露 文字编辑：施晨露
题图：《画魂》工作照 图片来源：除注明外，《画魂》副导演史凤和提供
来源：作者：钟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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